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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原

我也曾自诩勤勉努力,起居有节。常以慎独要求自己,奈何命途多舛,虽未怨天尤人,却如只身行在荒原。仅以此文缅怀我的奶奶。

—— 于2021年5月10日

初夏的一个晚上,我踏上了返乡的绿皮火车。众人大都已经身着短袖了,我依旧是穿着一个薄的羽绒服,只觉得冷,大抵是肺炎刚刚结束,身体还是虚弱的很。得知奶奶住院已经是20号了,车祸是在18号发生的,是一个周末,其实农村人哪有什么周末的概念。

我每个周末都要和母亲视频电话的,少说也要絮叨个十几分钟。今年清明节前,母亲就已经要回老家去装修新宅,说是要收拾一下,以备我今年结婚。新宅其实也不算新了,建了已有八九年,大概是当年想着我若是考不上大学,人在老家也能有个安身之所。

父亲早年病逝,我尚未有什么记忆,感情上若谈深厚似乎倒也没有,早年骨子里的叛逆大也不愿别人提及此事,但于我而言终归是一个遗憾。自此我由爷爷奶奶带大的,关于父亲就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,其他的零碎记忆更多是来自亲人的口述。母亲外出务工,没什么文化,先是在厂里打工,后来收废品,在亲戚的帮扶下,也算是让我完成了学业。少时我是不理解这种辛苦的,最近几年愈发感叹母亲的不易。犹记得六年级时去上海和母亲在外面一家小店吃饭,我中间觉得母亲炒的菜一点也不好吃。后来大姨夫教训我道,吃的多了就会做了。

之前都是一两周才和奶奶去个电话,如今母亲在家,时常视频,也能顺便看到奶奶的样子。虽然她总是那几句老话,什么好好上班,努力工作,不要和别人争吵之类的话。我只能告诉她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,不必要太操心我的事情,我已经长大了。

18号晚上的时候和母亲视频,只匆匆说了几句,母亲便挂了,说是手机流量快要没有了。我心中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。19号的早上又同母亲去了视频,仍是简单说了几句就挂掉了,初时还以为是装修房屋劳累所致,后来同老婆说起总觉得心中不安,料定家中必然是出事情了。后来20号视频才得知奶奶已经在ICU几天了。

下绿皮火车的时候还是初夏清晨,天气微凉。小县城更是显得冷清。坐上去医院的出租,小县城发展的已有些陌生,只是出租车司机还是会去路边揽客。即便已经载客还是见着人就要招揽一下。到了医院新东院,已有一些亲戚前来探视过了。简单寒暄几句,我和众人便到了ICU门口。我一向觉得医院是充满了人间疾苦,ICU更是承担了世间的悲痛。ICU的门口是不允许住人的,许多病患家属挤在楼梯间的过道里。他们在这里坚守着唯一的希望。

我的爷爷是一个固执又偏激的人,或者说的上顽固。心肠却是不坏,或是说一点也不坏。这个主观认定不来自于我,来自于一众乡邻。当然我爷爷的口碑也不甚好,许多人觉得他爱管闲事,脑子有病。在医院见到爷爷的时候,他蹲坐在ICU旁边的电梯口边,地上垫了一个破旧的被子。后来挺其他的家属说,这个老头已经在这蹲了3天,一步也没有挪开过。爷爷和奶奶是素来不和的,自从建了新宅,便一人在南地住,一人在北地住。爷爷和大伯也是不和的,我和大伯也是关系淡薄。作为爷爷仅存的一个孩子,大伯背井离乡20余载,却也把自己的孩子分别培养成人,一个硕士,一个博士。均已成家立业。早些年我和堂姐聊天的时候,她说起对大伯的不满,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。我是不解的,后来我才觉得两个固执的人如果不能各退一步,局面必然是糟糕而可悲的。那天上午我在医院里办了许多事情,联系保险,联系肇事者家属,联系医院财务科以及形形色色的人。下午的时候和大伯坐在下面聊天,这是自我有记忆以来的近30年第一次和他谈话,期间聊了很多,我试着化解他们两人的矛盾。从A到B有着无数的路,只要不超过原则和底线的波动,没必要直来直去的伤人心,你以为的耿直其实在后人看来并不重要。为什么不缓冲一点让两个人能更好的相处呢?大伯说他懂了,又说了许多他的原则和在外奔波的“英勇”事迹,都是一些陈年旧事吧,他五十余载的人生里也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坎坷。

每天都有人来探望,但是从没有人能看到奶奶在病房里的现状。ICU是禁绝探视的。亲戚们只是在和爷爷寒暄一下。在烟味里做着无用的谈话,爷爷也更像是一个受伤的野兽。在晚上回家的出租车里,母亲拨通了护工的视频,我是不敢看的,只是侧眼瞟了两下。果然用暴躁掩盖懦弱是许多人会做的事情,我冲母亲发火,觉得她什么也不懂。几天以来,几个人居然连肇事者的名字都搞不清楚,联系方式也不知道,更别提事故处理的警察等。其实我只是懦弱的情绪爆发了,这真是不应该做的事情。

回到家的第三天,我们和医生聊了很长时间,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每天早上10点是医生出来和一众家属沟通病情的时间。我终于把爷爷劝说回家,他在医院其实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,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又怎么禁得起如此折腾。后来吃完午饭,他又固执的不愿回去,我只好再次极力劝说。最后才把他送上了回去的客车。第三天的晚上,我踏上了返程的高铁。我回去后的没多久,爷爷再次回到了ICU病房门口。

再次回到小县城的时候已经是29号了,和我一同回去的还有老婆。或许是这一周每天都要早上7点半开会,我觉得身体更加吃不消了。期间和ICU医生远程沟通了一次。派出所的警官已经不再接听我的电话,对于案件的进展也是一无所知。对于大伯,我不再同情他,甚至不再原谅他,我记得真切。关于他的事情我不想再提,也不愿和他再有交集。

后来我第一次见到奶奶是在去做CT的路上,医生带着我和母亲还有爷爷去给奶奶做CT,这是每周复查的必要流程。我推着病床跟在后面,看见爷爷在电梯里抹眼泪。这个男人一生中并没有做出什么伟大的事情。他的一生甚至可以说是糟糕的一生。我们和CT室的医生合力把奶奶抬到机器上,做脑部CT的时候,我是没有什么感觉得,只觉得要听从医生的吩咐去怎样怎样。后来回过来去做肺部和脚部的CT时,她在看我,我终于泣不成声。那天医生说,恢复超出预期,肺部锻炼处骨颊开始生长,就是可能因为脑部的淤血问题导致一些失忆。我想或许这是最糟糕的场景了,但活着就是希望。

因为诸多事宜,其实并没有照顾到老婆的情绪,我已心力交瘁,没法再去安慰她什么。她在家中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还是因为吹风着凉,上吐下泻,头痛欲裂。人都是有情绪的,组成家庭后就意味着更多的责任。但是你的另一半和原生家庭却没有过多的联系,之间的唯一桥梁只有你,犹记得每一段只有二人的路上,总会因为或多或少的情绪发生口角和争吵,好在是最后又互相安慰,拥抱温暖。两人之间,退一步,就好。

2号夜里的时候我再次感冒了,病体未复,再次陷入了咳ing。后来我们带着希望返程,想着哪天奶奶转入普通病房我再回去看望。每一天都是挣扎和希望并存。回来后,我拒掉了所有早上的会议,不再参加每一场9点前的会。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,不足与外人道也。在外企的日子越久越觉得要自强不息,国人渐已醒,何时能做出比外国人更好的东西?我们不能止于抄袭而无创新。生病的这段日子里我对人生重新打量,恰似和好友所说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上一个山坡的自己,明天又是新的一天。

8号的时候是周六,复工已经三天,想着终于要休息了。去附近吃了顿螺蛳粉,其实我不大喜欢这个味道,只是为了配合老婆尝鲜。回去的路上两人决定走着,突然发现漏接了母亲的一个视频,就想着边走边打回去吧。才得知奶奶已经去世,是凌晨4点多左右走的。人,去了,一场空。说是肺部再次炎症,总归人已经去了。说是本来不想告诉我知,等殡的时候再通知我。但因要等法医的鉴定,也不知道多久。我当时只觉得母亲后面絮絮叨叨,说了许多没有用的话。烦的很。到了第二天早上7点左右又带着老婆去医院检查偏头痛,只觉得最近总是和医院打交道,实在无趣。我已经尽力的去控制自己的情绪,后来回到家中,精疲力尽倒头睡去。醒来只觉得心中还是烦闷,老婆已经开始做饭了。我在屋中踱步,有一句没一句的喊着老婆。躺在床上也是难过,后来打开微信才知道是母亲节。和母亲视频的时候发现是小姨接的,原来二姨小姨还有母亲都在姥姥家去过母亲节,三个母亲和她们的母亲。先是和小姨说了几句,后来和姥姥说了几句,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,她说她的,我说我的。因为她听不清楚我说的啥,我们就在这不同的话题上聊着。后来姥姥说:“孩子这怎么办呢,这怎么办呢,奶奶已经这样了,等她殡的时候再回来吧,别伤心了。” 就那一刻,我再也忍不住,哽咽。后来和母亲聊了两句就挂了,她也哭泣了起来,母亲说你不要哭,影响她(老婆)也情绪不舒服。电话挂断后,我才知道胸中的那股憋着的气开始动了,我哭泣,放声大哭。后来老婆过来抱着我说,哭出来就好了。我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懦弱了怎样怎样,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,前言不搭后语。哭的我涕泗横流,鼻塞不已。后来我想哭泣不是懦弱的表现,逃避才是。直面心中的情感,痛痛快快真真切切,未尝不是好事。

人在悲痛的遭遇中,就会去相信一些莫须有的东西。我说的不是神啊鬼啊的,亦或宗教之类的。我本以为我已经大病一场,住院许久。福祸相依,我的奶奶也应该能在这场危难中挺过来,却不曾想世事难料,白衣苍狗。我又想到很多,想到了父母在不远游,想到了人生在世,亲人逐渐离去,想到了许许多多,甚至想到了工作上的事情,碎片就像蛮荒野兽,在我脑袋里横冲直撞。

今日夜里的时候,咳复醒,本以为昨天之前就应该好了。只得起来喝了些止咳糖浆,顺便在屋中踱步了一会,又喝了些热水,回到床上,久久不能入睡。

You know how little while we have to stay,
And, once departed, may return to no more.
大地苍天原逆旅
匆匆客岁已无多

—摘自《鲁拜集》第三首